周末回家,和老娘一起收拾偏房,在经年不用的老式木床底下,我看见了那个曾经用过多年的小柞木箱。枣红色的箱体,油漆脱落得有些斑驳,半挂着的黄铜小锁像一朵风干的野菊花。
这朵野菊缱绻着的,都是些什么呢?
满满的都是我小时候读过的书。
夕阳的余晖,透过悬窗,暖暖地流泻进来。一张黑白相片从我随手翻阅的语文课本里缓缓飘落,像一只忽然被惊扰而仓惶起舞的蛱蝶---那是我的小学毕业照。
四十年的光阴,从我眼前翩然飞过,我在心里喊出那早已陌生了的乳名,心潮开始泛滥。
喂,你们好啊!
一
照片中间的是雪老师,她微微地浅笑着,样子是那样的好看。我们围坐在她周围,像老母鸡翅膀下的一群小鸡仔。
那时候,雪老师还没有结婚,她屁股后边甩着两条又黑又亮的大辫子。下课的时候,我摘了院子里粉红色的喇叭花偷偷系在雪老师的大辫子稍上。雪老师不气也不恼,嗔怒地问:“美芽,是你吧?”
雪老师的声音柔柔的,像春天的风吹拂着湾涯上飘摇的柳条儿。
“美芽可会讲故事啦,罚她给同学们讲个故事吧!”雪老师温柔地看着我,那双弯弯的眼睛像极了夜空中的月牙儿。
我惴惴不安的小心心就莫名其妙地开始雀跃。
“雪老师最喜欢我啦,娘,您说为啥?”我问娘。
在一群懵懂可爱的小脑袋里,我和娘看到了依偎在雪老师两腿之间的自己。肉嘟嘟的脸,小小的眼睛,洁白的糯米牙咬着多肉的唇,鼻子眼里都透着呆萌傻。
“雪老师看你是读书的材料啊!”娘就这么看着我,太阳的光照在屋檐下青花瓷缸的边缘,柔和而温暖。
那个时候,雪老师都能看出她身边的这些孩子是干啥的材料吗?
二
半蹲在我左边的是光光头的果儿,右边的是歌儿唱的特好的平。
果儿家和我家隔了一条胡同,她家有一棵庞大的仙人掌,不知道养了多少年,旁逸斜出地分出层层叠叠带刺的手掌。那一年初夏,果儿家的仙人掌竟然破天荒地开了花,引得四邻八舍都来看稀奇。我第一次看见带了神秘色彩的仙人掌花,鹅黄色的花瓣,像玻璃雕琢的一样,晶莹剔透。那橘红色的花蕊,丝丝轻颤,仿佛在诉说着神秘的花语。当我第一次从算卦的瞎子先生嘴里知道“腾图”这个词的时候,一度以为这棵张牙舞爪的仙人掌就是果儿家的腾图。
果儿爹是队里的保管,一个看上去非常和蔼非常有耐心的男人,我几乎没看见果儿爹发过脾气。果儿娘是一个极其开朗而讨喜的女人,说话间总是伴随着朗朗笑声,那种笑是发自肺腑的,有极强感染力的开怀的笑。果儿娘心很大,果儿头上爬满了梳不尽的虱子,果儿爹不让果儿娘往果儿头发上抹敌敌畏,干脆给果儿刮了光光头,让那些虱子虮子无处遁身。果儿哭红了眼睛,即使课堂上都包了红头巾。果儿刮了露着白头皮的光光头,调皮的小山们却不敢嘲笑她,因为果儿有两个非常疼她而且力大无比的哥哥。果儿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美貌的她不为数学成绩总是个位数发愁,她最渴望的是能早日消灭净头上的虱子,让光光头上飘起长长的秀发。
那时候我和果儿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恨不得吃饭睡觉都在一起。上学的时候喊着一起走,放了学,撂下书包,掰块黄饼子,插上一个咸蟹子夹板儿,背着篓子就往堤外跑。
那时候,我们还不会无厘头地多愁善感,也很少有隔夜的烦心事,心里纯净的就像那条汩汩流淌的西河里的水。
可是,那一年,一切都变了。
村里要搞分田到户责任制,小小的我开始杞人忧天,担心分田到户了,离开队长老功大爷的号召,转业回乡的爹爹知不知道啥时候耕种啥时候收获,那么多的活,爹和娘是否干得过来。
我和果儿躺在堤坡软软的衰草上,看夕阳一点一点落到西河上,莫名地怅然若失。果儿不知道我的心事,她正被通分约分的事儿搞得一头雾水。
绛红色的晚霞映着波光粼粼的西河水,碎金点点,像极了我们那时的点点时光。
“美芽不用怕,到时候你家有沉活,让我哥帮你们干!”当果儿得知我家里的大伯建议我娘在村里给我找个婆家,好给家里添个帮手的时候,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慷慨地说。
那些日子,果儿有事没事抬腿就往我家跑,她特别特别关心我家里是不是有什么干不了的活,关心我什么时候退学,什么时候找婆家。
“美芽,我也不上学了,和你作伴去夏店学缝纫吧,专门做咱自己喜欢的衣服穿。”
“美芽,俺大哥哥是不是有点像达式常?”果儿狡黠地看着我。
果儿的大哥哥明,我看不出哪儿像达式常,可是我很喜欢他。特别是下雨天,放学的时候,果儿披着一块天蓝色的塑料布,趴在明的后背上,那塑料布被风吹得呼啦啦高高飘扬。果儿的笑,牵着我的羡慕在风雨里荡漾。那时候,我曾经那样渴望有一个可以驮着自己的哥。
爹爹和娘始终没有让我退学的念头,在他们的心里,他们的女儿是块读书的料。我终于没能随了果儿的愿变成她的嫂嫂,果儿也越来越不愿意粘着我抄作业,她讨厌极了数学。好容易照完小学毕业照,果儿就不再上学了,并且不久就和邻村的宝生订了亲。
订了亲的果儿留起了长发,穿着镶木耳边的粉色确良褂子,惊艳得像一朵雨后的夹竹桃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和果儿就没有了原来那种“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感觉,见面也没有原来滔滔不绝说不完的话了。
“果儿可是了不得,别看宝生个儿不高,可脑子活泛。两口子在码头上贩海货,加工海蜇,还替南方的客户收海蚰蜒,富得淌油唻。”娘说“别看果儿上学的时候算术不行,做买卖可不含糊,哗啦啦拨拉一手好算盘。”
可不是吗,果儿再也不是小时候的果儿。十几年前,在回潍坊的公交车上,我碰见了好多年没见,几乎认不出的果儿。她浑身珠光宝气,抓着我的手,热情地和我打着招呼。果儿是医院看她未来亲家的,得知他们不熟悉路,我便责无旁贷地当起了她俩的向导,我多坐了两站,陪他们到了东风医院的16路站点。
“美芽,原来你不坐这路车啊?巴掌大的小潍坊,俺们一路打听着不就去了!”得知我是专门过来送他们的,果儿惊诧地看着我“美芽,你这学白上了啊,还是小时候那么实在!北京城俺都去过了,还在这小潍坊糊迷了?”
在潍坊生活了几十年,早把这里当成自己家的我,尴尬地杵在那里,哪有见到进了家门口的亲人不进地主之谊的道理啊!何况我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肚里还有好多好多没说完的话。
果儿紫红色光亮的卷发在我眼前熠熠生辉,我却莫名其妙地想起她小时候的光光头。我依依不舍地和果儿挥手再见,仿佛有什么东西噎在喉头,好久都没有缓过劲来。
娘说:爹娘在世的时候果儿经常来,给他们洗洗涮涮,变着样地送些老两口喜欢吃的东西。这几年,爹娘先后不在了,果儿就几乎不来这条胡同了。有一次在大集上碰见了果儿,她抓着娘的手,泪水涟涟。娘说,看到我,果儿想她娘了。
我想去看看果儿,娘说果儿当了姥姥,到城里帮闺女带孩子去了。
又是好多年不见,果儿,你好吗?
平家里是渔业户口,没有耕地,当然也就不用担心分田到户。平也是我的好朋友,可是她不喜欢果儿,常常因为我又和果儿缠在一起醋意大发。
“美芽,你不害怕果儿身上的虱子跑你身上去?”平说这些的时候,一点儿也不避讳果儿。
“果儿身上的虱子不认识美芽,可是喜欢平身上的雪花膏味儿!哈哈哈,哈哈哈。。。”果儿像她娘一样开怀地笑着。
平的娘说我和平双胞胎一样,个头相仿,模样也有点像。我和平都喜欢穿那件桂花娘娘做的紫底白梅花的小领夹袄,我梳了麻花辫,她剪了蘑菇头。平的爹爹是大气船上的船长,平的口袋里总装着令我浮想联翩的甜晒的小海兔。平的娘一直想要个儿子,可是儿子不来,平却添了领弟、招弟、戴弟、换弟四个妹妹。
平有一副好嗓子,她唱的电影《海霞》的主题曲“渔家姑娘在海边哎、、、”一时间在小学校广为传唱。上厕所的时候,总有高年级的小姐姐拦下她问:“你会唱海霞?教教我们行不行?”那时候的我,小迷妹一样,仰望着平红苹果似的小脸蛋,崇拜不已。
那以后,平的学习成绩也突飞猛进,升初中的时候,她考了全学校的第三名,而我才考了第九名。这是我在初中教数学的姑姑说的。
初三那一年,有一天,平一直闷闷不乐,放学回家的路上,她对我说:“美芽,我要去水产公司上班了。”
“你不上学了?”我吃惊地问。
“我家孩子多,爹一个人的工资不够吃的。”平低了头,眼泪就下来了。“爹说好不容易等到一个招工的名额,还是公司照顾我家的。”
平学习成绩真的挺不错,她是个很有理想的女孩儿。她说过:她想看看南海的霸王蟹和渤海湾的梭子蟹有什么不一样。可是,初三还没上完,平就退学了。在我千般不舍和万般羡慕的目光里,平进水产公司当了吃商品粮的工人。
那一年,我在县城读高中,在熙熙攘攘大集一样的自由市场,我看到了变得壮实泼辣的平,她正高声叫卖鸡产品,几乎声嘶力竭。看见我,平摘下胶皮手套,抓着我的手哽咽着说不出话。平告诉我,水产公司效益不好,好几个月发不出工资了。她和男朋友在自由市场租了一个摊位卖冷冻产品。平说婆家是农村的,条件不好,可他的男朋友是个中专生,是个有文化的人。平选择了他,也了了自己当年没能读完书的心愿。
分别的时候平硬是塞给我五十块钱,五十块啊,在当时我的眼里那可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数目啊!
“美芽,有什么用的着我的地方尽管说,什么时候咱都是最好的朋友。”分手的时候,平晃着我的肩膀破涕为笑:
“你一定完成学业,出息了,别忘了我!”
高中三年,平帮了我很多,让我艰难苦涩的高中生活增添了许许多多的甜。周日的时候,她常常给我送来点心和咸菜,给我送过好几袋换饭票的面粉,还借口她穿着不合适送给我当时最流行的涤卡裤子和豹纹的条绒上衣。平结婚的时候我在外地上学,送给她的只有一串风铃和满腔的祝福。每每想到这些我便羞愧万分,总觉得欠平太多。平却欣喜万分“千里送鹅毛,礼薄情意深”,她说。
平两口子开了冷库,分割加工肉鸡产品,成了我们这帮同学中最早的富人。更让人惊喜的是,平竟然生了一对双胞胎儿子哦!俩小子都特争气,高考的时候一个分,一个分。俩小子从小仰慕军人,所以填志愿的时候都报了军校,一个去了海军工程大学,一个去了第二军医大。平打电话给我,电话那头是她朗朗的笑声:“美芽,这些日子才是我一辈子的高光时刻!我就是一只落地的鸟,自己没办法飞上天,只能下蛋孵鸟,让他们替我飞。”
给平的儿子送行那天,滴酒不沾的我竟然喝得酩酊大醉。我搂着平,泪如雨下。往事如烟,历历在目。我仿佛看到了熙熙攘攘的昌邑自由市场上,比我矮半头,硬是塞钱给我的平,嗅到了她炒的有点糊味的咸菜香。
我给平的儿子包了大大的红包,可总觉得再大的红包与平当年的雪中送炭相比,都是那样的汗颜。
好久没听见平东拉西扯的电话了,虽然“相见亦无事”,可是“不来常思君”。
我随手把这张老照片拍给平,一会儿的功夫她就打电话过来。“美芽,你瞧瞧人家云儿,从小自带富贵之气,真是云彩里的仙子哦!”
三
平说的云儿是我的同桌,就是照片里站在平后面的这个俊俏的小丫头。云儿从小就是美人胚子,村里人几乎没有的雪白的皮肤,还有柔软如葱白的手指。云儿学习好,自尊心也最强。四年级的那个夏天,有一次数学课,神似电影里谍报科长的于老师上了连堂课。云儿憋不住,把尿洒进了裤子里。云儿的尿湿了我的鞋,我刚要出声,她红着脸,一下抓住了我的手。云儿可怜巴巴地看了我一眼,那眼神,羞愧懊恼带着无限的祈求。就那么一眼,这个在当时看来天大的秘密,我就替她扛了一辈子。云儿是我们这帮同学中最早考出去的,她考了中专,毕业留在潍坊,在一家当时看来相当不错的单位干会计。那一年五一,我毕业前夕,妹医院。手头相当拮据的我,实在不忍心向艰难中的娘要钱交学校的实习费。考虑再三,我找到了当时已经结婚,据说经济条件已经非常不错的云儿,她慷慨地借给了我一百五十块钱。我很感激云儿,当时自己什么都说不出。我想,很快就毕业上班了,第一个月发了工资我立马就把钱还给云儿。两个月后,我正在外地一家棉油加工厂实习,我娘着急忙活地托人捎信让我回家,说她得了重病,回家晚了就见不着娘了。我几乎是披星戴月疯狂骑车四十公里赶回家,迎接我的是疲惫不堪的娘不分青红皂白劈头盖脸地一顿擀饼杖子。
云儿的娘,托邻居嫂嫂辗转几个人传话给我娘,三人成虎,到了我娘这里就成了:美芽借了云儿一百五十块钱跑了,找不到人了。村里毫无血缘关系却一直照顾我家的二叔背着娘替我换了债。
“我省吃俭用供应你读书这么多年,末末了,你弄这名声回来!”娘愤怒地朝我吼着。我默默地流泪,卑微到尘埃的日子,贫穷是一把拉肉的钝刀,我血肉模糊却麻木到喊不出疼。我记下了二叔一辈子的情意,却埋葬了和云儿曾经的美好。
如果当时我和云儿说清楚了还钱的时间,是不是就不会有后来的老死不相往来?
快三十年不见了,我曾经无数次想见到云儿,我想当面对她说出那句迟到三十年的感谢,我想问问以富婆自居视名声比命都重的她,当年到底是为了啥?
云儿啊,在你的眼里,美芽的人格就不值这一百五十块钱吗?
住在同一个小城,不经意间就会擦肩而过,你曾经看见过我,我也曾不止一次地看见过你,可是我们却再也没有联系过。
云儿啊,美芽怕疼!
四
云儿左边的是我堂哥小乐,那时候的小哥像今天的易烊千玺一样好看。
他比我大一岁,个子却不及我高。腼腆得小闺女一样,没说话就先红了脸。他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的,在他身上即使一块补丁都仿佛是好看的点缀。他的数学有点头大,每次做作业总是怯怯地对我说:“美芽,我可不可以和你对对答案?”我便借口这借口那,跟他讨价还价。
从小学校到我们家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湾,水不深也不浅。夏天湾里长着一团一团绿油油的青苔,冬天便结了厚厚的冰。放学后孩子们都会在冰面上撒一会儿欢。我胆子小,站在冰面上不敢迈步,更不敢像果儿云儿一样潇洒地滑圈。小乐哥哥摘下脖子上的长围脖,让我蹲下来拉着我跑。风吹红了他的耳朵,像两朵盛开在脸庞的鸡冠花。他小牛犊一样低头拉着我,不时回头看我,开心地喊:“美芽,过瘾吧?”
“过瘾,过瘾,小哥你再快点,再快点啊!”这时候,我喊的小哥才是心甘情愿的。
小乐哥哥师范毕业当了老师,娶了大他三岁一样当老师的嫂嫂。有贤妻惯着,有大哥哥罩着,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他几乎都不怎么过问,一天到头和他的学生们打成一片。先是学校的模范班主任,后来又成了市里的优秀教导主任。身份在不断变化,不变的是他标志性的那副弥勒佛一样的笑模样。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一直以来顺风顺水的小乐哥哥在他知天命的年纪,先是二十刚出头,梧桐芽子一样蓬勃成长的儿子夜里暴毙,后是五十六岁事业如日中天的大哥哥英年早逝。三年之间,两个为他擎天拄地的男人就这么离开了他。
再见小乐哥哥是半年之前的事了。中秋节,他回老家接父母,顺便来看我爹娘,正好碰上了也在老家的我。没有我想象的那样不堪,他依旧笑着。我的心忽然就那么强烈地疼了一下,这个一辈子都被人捧在手心里,没操过心的男人,内心曾经遭受过多大的煎熬啊!虽然两鬓染霜,可他留给外人的依旧是如沐春风的容颜。
“小哥,改天我们去北海滩看红种子去?”我不敢触摸他内心尚未痊愈的伤疤,语无伦次地说着无厘头的话。
“好啊,好啊!”他却无比愉快地应着,沧桑却依旧儒雅的脸十分灿烂。我要给他拔掉鬓角那几根刺眼的白发,他挡住了我的手:“干嘛呢美芽,这是成熟的标志,你嫂嫂说我终于长大了。你,也得长大!”
我笑着,眼泪就莫名其妙地在眼眶里打转,“小哥,好好的!”
“好着呢,放心吧!”他拍着我的肩膀,眼里却分明含着泪花。
美芽,你哭了还是怎的?
小哥,你哭了还是怎的?
没有啊!
五
小格,我早看见你了,也许上辈子就看到了,至今还看着。
小格是我的后桌,小乐哥哥的铁哥们儿,照片上俩人搂着肩,亲密无间。小格有一张白白净净的脸,小个子,瘦瘦的,弱弱的,看着他,我就想起姥姥生的绿豆芽。小格不怎么爱说话,声音细得像蚊蝇。每次被老师点名起来回答问题,我都想看看他的嘴里是不是生了口疮,要不,咋就含混不清地说不明白话呢?
小格是东村的,放学回家恰巧路过我家的责任田。有一次劳动课,我们带了铁锨整理学校操场的杂草。放学的路上,小格和东村的几个孩子一起回家,不知是谁手贱,用铁锨铲掉了我娘放在地头上的八角苇笠的一个角。我娘发现的时候,别的孩子跑远了,只看到了扛着铁锨慢吞吞走着的小格。
我娘找到了学校,校长很快就锁定了我们班。东庄的几个皮小子排成一排让我娘指认,我娘就指认了小格。她觉得,狗咬狗,最终就能找到手贱的家伙。
可怜的小格急得结结巴巴地辩解,可是,即便接受校长更严厉的惩罚,他都不肯指出真正的“凶手”。小格被免掉了班干部的身份,写深刻的书面检查,当场向我娘赔礼道歉,还得赔我娘一顶新苇笠。事后,东庄那个叫裴东来的家伙,送给小格三块两斤多重的生铁,那是星期天他们几个偷着去靶场捡的。他说:“卖到收购站可以买好几顶苇笠。”此地无银,同学们都知道小格是替裴东来背的锅。小格不再是班干部了,瘦弱的他却成了同学们眼里最帅最爷们儿的男生。
多少年以后,小格变成了我老公。娘笑着说“小格你赔了我一个五毛钱的苇笠,我还了你一个养了二十五年的千金,还是你过账。”人生哪有那么多便宜赚,只是这缘分,真是个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啊!二十六年前那个晚秋,鸢飞路上的黄金槐落叶缤纷。妹妹旧病复医院治疗,因为没有带齐五千块钱的押金,无法住院。无奈,我给那个相恋三年,耗尽我全部爱恋和热情的他打电话,他却再也没了回音。望着口吐鲜血脸色如蜡的小妹,看着因操劳过度日益憔悴的娘,想着我五千块钱都不值的所谓爱情,我生无可恋,心如刀割。
深秋的傍晚,凉风如水。小格看见我的时候,我正坐在乐道院冰冷的石阶上,一遍又一遍不甘心地拨打着那个已经不在服务区的电话号码。一身戎装的小格,从我身边走过去了,又退了回来,十年没见了,他迟疑地看着我“你真的是。。。美芽?”
认出小格的那一刻,我哭得稀里哗啦!仿佛一个负气出走又迷路的孩子忽然看到了盼望的亲人。一身军装,足以使一个普通的灵魂变得神圣,望着依旧清瘦却英气逼人的小格,我喊着无厘头的话:“你去了哪里?怎么才来?”
在小格的努力下,妹妹顺利地入院,并且找了最好的大夫,成功地做了手术,以绝后患。
小姑娘恢复的很快,第二年春风又起,十八岁生日的那天,她,喜气盈怀,笑靥如花,红着脸喊小格“姐夫”。
我不知道自己要不要和小格结婚,一辈子太长,我害怕了所谓爱和被爱。娘说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缘分,过了这个村就没了这个店。
一切都起因妹妹的病情,前一次我失去了云儿,后一次我得到了小格,这也许就是老天爷赐给我的缘分?
我问小格,懂不懂什么是爱?
他哈哈大笑:
“但丁说,爱是美德的种子。
泰戈尔说,爱就是充实了生命,正如盛满酒的酒杯。
小格说:爱是我知道你等着,所以我会来。
小格又说:爱就爱了没有道理。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
而我要说的是:爱是缘分,是上辈子欠下,这辈子要还的。
小格拉着我的手,郑重地说:“如果你愿意,我们就手牵着手一直这么走下去,看看我们到底能不能走到生命的尽头。即使错了,我们也能够在终点回过头来看看,到底是谁,错在了哪里?”
二十七年了,每次回望,心里都是暖暖的,甜甜的爱的滋味。
六
一日事一日毕,日日事日日毕。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
照片的背面是年少的我一笔一划极其认真地书写着的那时候雪老师教给我们的座右铭。
如果时光可以穿越,雪老师,您能用您的慧眼,给您身边的这二十八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贴上合适的标签吗?您能预测得出,他们之中,有两位人民公务员,一位中学校长,三位人民教师,一个少校军官,两个海员,还有三个最早富起来的暴发户,一个私企老板,一个知名国企的财务,两个老板娘,一位村长,一位村妇女主任。。。
他们之中有一对青梅竹马,喜结连理,有一对天设地造,伉俪情深。
也有一位,早早的因病离开了人世。
还有一位误入歧途,成了罪人。
他们就像北海滩上无边无际的红种子,在艰难苦涩的环境中出生,凭借着向阳而生的力量,把朴素平淡的生活描绘成了一片片接天连海的红。在改革开放的好时代,靠着勤劳的双手和聪明的才智,改变着自己的命运,书写着各自精彩的别样人生。
我突发奇想,如果可能,把照片上这二十八位重聚在一起,按当时的位置就坐,不知道各位还能不能认出身边的彼此?更不知道耄耋之年的雪老师又会给我们怎样的座右铭?
时光催人老,亲爱的,你们还好吗?愿千帆归来,岁月如故。我是美芽,我在老家等你们来聚!
院子里,蜀葵正开得红艳,娘手里的蒲扇摇晃着清浅的时光。
蝉儿开始鸣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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