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治疗脸部白癜风的医院 https://baike.baidu.com/item/%E5%8C%97%E4%BA%AC%E4%B8%AD%E7%A7%91%E7%99%BD%E7%99%9C%E9%A3%8E%E5%8C%BB%E9%99%A2/9728824?fr=aladdin
那场制造了国家整整十年动乱的大革命开始时,我们还很小。今天在记忆深处掏摸,还能摸到一点粗糙的东西,还能嗅到一点点当年的气味。我只是想,那场革命开始时,我们这群幼小的康定娃娃在做什么?
记得那一年,我刚进小学不久。我读的是东大街小学,从春季开学不久,就在准备六一儿童节的表演。学校组织我们去电影院看了歌剧片花儿朵朵,就想仿照里面的表演,让我们选出来跳舞的娃娃一人头顶戴一朵向日葵花。我也幸运地选上了,也顶着硬纸板剪裁出的葵花排练了好几个下午。可是,那一天,我突然病倒了,高烧了一夜。母亲吓坏了,医院,一查重感冒,还伤了肺,得住院治疗。可我舍不得那个六一节的表演,哭闹着死活不愿住院,可小娃娃怎么抗得过大人呢?哭够了,医院病房冷冰冰的床上。
正是躺在那间空荡荡的病房里,从对面那扇半开的窗户传来的广播里,我听到了严肃得像气愤的老师咒骂淘气学生的声音,翻来覆去的都是清宫秘史、海瑞罢官、武训传呀的词,还有,我知道了有几个叫称坨噗鼾尿菩萨的坏人。就在那一天,与我同房间的一个小女孩子去世了,在她家人痛哭声里,我看见她裹在白床单里只是很小一坨,像包裹住的一块小木头。也在那天夜里,我突然醒来了,病房里昏黄的灯还开着,射在雪白冰冷的墙壁上。窗户依然半开,而我眼前一片五彩光芒射来,很柔和很温暖。我看见了很奇怪的事,一串手牵着手,穿着很漂亮的花衣裙的小孩子从窗户孔里漂了进来,都是很小很小的人儿,比大人的手指头长不了多少。这群小人就在我眼前牵成一圈,抬脚舞手表演舞蹈。一圈一圈地跳。后来,窗户孔又漂来两个小人儿,我清楚地看见了,是一个男孩子一个女孩子,他们就站在窗户口上对跳舞的小儿人挥手说着什么,那群跳舞的小人儿才一边跳着舞,一边从窗孔上漂了出去。他们走了,我还死死地盯着那儿,黑黑的夜色早就浸染了那里……以后,好多次我都想着这件事,我没眼花也没做梦,实实在在地看见了那些小人儿,从医院窗孔上漂进来的跳舞的小人儿。
这些小人儿,一直深藏在了我的心里,我在长大后走过人生的风风雨雨,那些如梦似幻的小人儿让我相信,我们生活的空间不仅仅是这一个,还有另一个在窥视着。哪怕不久后,一场洪水似的革命冲激过来,把百花齐放的中国文化冲刷成一片荒漠。
那一天,医院儿科住院部几个小病友帮医生洗涮药瓶子时,有个衣衫褴褛的女人站在病房过厅里大喊大叫,要医院的什么院长跪在她脚下,为曾经开除她道歉,不然院长的灾难就会降临,就活不过今年的冬天。我不知道她是谁,为啥那么恨院长,但她的吼叫咒骂我听着都害怕,医院里坐在门诊室里的那些白大褂子们却沉默不语,平静得像聋子听不见轰轰的雷声。
我出院后回到我家的小院子,发现也变化好大。过去住在小院里的四清工作组,也开始号召人们破四旧,就是把家里收藏着的旧社会封资修的东西全清理出来,因此小院子的地上堆满了瓷瓶陶罐,大大小小的铜制菩萨佛像,还有靠墙堆得老高的旧书籍。母亲像害怕担忧着什么,扯着我的耳朵一遍遍给我打招呼,这些东西别拿到家里来哟!好像上面沾染了啥致命病毒,拿了摸了,就会把灾难带进家里。我天天看着堆满地的那些书籍和东西,心子也是紧缩的,又好奇又胆怯。我偷偷翻看过那些书,大多是古书,还有些英文,我读不懂上面的文字。有一些图画,是天主教的吧,画着好些头顶有光圈子的外国人。
四清工作组是一夜之间撤走的,那些收来的四旧也是一夜之间不知道去了哪儿,只剩几间空荡荡的办公间,地上扔满了废纸与垃圾,还有一大堆空酒瓶子,让好些人家捡回去做了酱油瓶子。
那天,家住后院坝,正在康中校读高中的大毛回来了,他不像弟弟二毛一样的强壮,黑黑瘦瘦的,嘴唇上飘着稀疏的几根黑胡子。他看着蹲在墙根下玩得很无聊的我们说,你们知不知道,现在全国都开始革命了。我们也要组织起来。我们来了兴趣,围着他问,我们也能革命呀?他说,怎么不能,当年革命根据地就有好些像你们这么大的娃娃组织起来,成立儿童团,每天站岗放哨,抓坏人。
好吧,我们就让他组织起来了,按高矮次序排起了队。他说,从今天起,我们就是红色儿童队,每天都要下操,开会,站岗放哨。他把我们的总部设在中院坝那个小院子里,在靠大门边墙角处画了个方圈,立了四根竹根子,说我们就按这个样子,竹杆子的高矮自已搭一个台子,以后就在这个台子上开会,表演节目。
那两天,我们真的兴奋极了,一早就去后山搬石头挖泥巴,真的把一个台子搭好了,还站在上面跳了跳,很结实。可是,大毛却不见了,据说他回康中校去了,那里有好些红卫兵组织,他去参加真正的革命去了。我们每天都守着有些孤独有些惆怅有些失望的泥台子,内心空虚极了。不过,那时人小,没那么多的心眼,只一会儿就让大街上的轰闹吸引走了。
那些日子,对我们这样的康定娃娃来说,天天都是惊喜,不再让学校管制起来,读那些枯糙的书,可以溜到混乱的街上随便淘气了,没人来管制了,真的对我们来说,不亚于节日的狂欢。
我们院子里的大人们开始用镔铁皮子做语录牌子,那时主席像章还没普及,只有裁剪那种镔铁皮子,涂上红漆,用黄色的油漆书写语录,再戴在胸前。好像街上大多数人都这么做这么戴着,很时髦也很让人羡慕。大人们都不去上班了,吵吵闹闹的做三忠于牌子,就是有红太阳主席像,下面做带忠字的三个葵花,都在做都在比赛谁做得漂亮。大人们吵得更厉害了,街上到处都围着一圈圈的人,谁跳到高凳子上说出一句啥话来,下面的人就围着他大骂着吵闹着。学校也不上课了,我跟着同巷子的娃娃去西小看看,好些教室都让高年级的娃娃们占领了,红牌子一挂旗帜一插,就是他们成立的战斗队。我还记得那个曾经很严厉很歪淘气学生都害怕的姓吴的老师,让几个娃娃一根绳子脖子上一缠,就拖到操场上开始了批斗,越缠越紧的绳子让她喘不过气来,脸都乌黑了。
突然有一天,街上成了娃娃们的天下。每一个娃娃都可以站在街口上堵着过往的行人,先问成份,再叫背诵语录,背完整了才能通过,没背到的就叫到街边,让他们一边翻着语录本,一边背,直到背会了才放走。记得修锁配钥匙的简洋汉抱着茶瓶提着火炉子过来时,我们围了上去,对他说成份?他吓了一跳,想了想,说小手工业者。我们说啥叫小手工业者?他说,就是修修补补挣钱吃饭的。好吧,请背诵语录。他说,为人民服务。我们说,不行,得背一个完整的。他又说为人民服务。那天,他一直说为人民服务,就是没背诵更多的。我们就让他靠在墙边上,看着他大大的鼻子尖上清亮的鼻涕朝下掉,开心极了。
那些天,是我们最志得意满的日子,我们可以随便训叱人。而我们大多数都不会背诵那些语录,因为连语录里的字都认不全。可我们能叫别人背,这天下好像真的属于我们的了。
街上开始流行像章了,是那种小指头大小金色银色的像章,我们看着那些胸前戴着的,心里痒痒的。人真的是欲望强的动物,那个时代,眼红的不是金钱,而是有这种亮闪闪的像章。开始,有人专门朝人堆里混,不是想去看那些人吵吵闹闹地辩论,而是在戴像章的人专注于辩论时,贼手就伸到他的胸前了。像章被偷走了,那个看辩论的人还啥也不知道。这种让人刺激的事,我也干过,当然也被抓住过。可是被抓的人都会辩称,因为热爱,才去抢的。抢了别人的贼比被抢的人还理直气壮。那时,抢像章的技术一个比一个强,我们巷子里有个叫阿格的娃娃,手在你胸前拍一下,快得你还没看清是怎么动的,像章已经到他的手心里了。
街上越来越混乱,到处都是大字报大标语,一突儿,一群戴着高帽子套着大木牌子的人就敲着锣在街上游着,而一长队大大小小娃娃组成的造反队,趁天还没黑尽就敲开有些人家的门,说是这家人旧社会是剥削阶级,得抄一抄看有没有变天帐本啥的。人也变得敏感极了,一会儿传说,厕所里发现反标,一会儿传说有个四类份子拿一瓶汽油,想烧领袖画像。好像到处都有告密者,告密才能表现出你有阶级觉悟。
那个黄昏,我姐姐参加的那个造反队举着红旗,闯进了巷尾一个姓谭的人家里。那时,我与那家最小的儿子谭永祥(祥娃儿)是常在一起玩的伙伴,记得他生得白白净净的,脖子和脸颊都干净得发亮,爱笑也爱脸红。不知道听谁说的,祥娃儿家是剥削阶级,姐姐他们就闯了进去。刚好,我也从那里经过,姐姐就叫住了我,说他们抄家忙不过来,叫我帮他们看守住祥娃儿家的人。祥娃儿家的妈妈和姐姐坐在街边上,穿得很单薄。记得他妈妈看着很善良质朴,哪像剥削阶级的样子。洗得发白的蓝布衣服,齐耳的短发,低着头,嘴里嘟囔我们这么穷的人家,你们抄吧,啥也抄不到。他们给我一把砍柴的弯刀,我就扛着弯刀守着他们,祥娃儿也靠着他妈妈坐在那里,看我的眼睛里显得很自卑。夜深了,风刮着很冷,我都受不了啦,就叫他们生个火炉子。他们对我说,你守着的是坏人,别想着可怜他们了。
那很冷的一夜,我也不知道他们抄走了什么,因为天快亮时我实在受不了,就回家去了。第二天我患了感冒,头痛得要裂开了。
之后,祥娃儿依然来同我们玩,可是眼光里有了一种怯生生的卑微。那个时候,我们也不懂事,他越是这样,我们越爱伤害他。一不如我们的意,就叫他四类份子娃娃,他再有理都不敢与我们吵了。我们就这样以伤害他取乐,现在想来,那是最没有人性的表现,真的很对不起他和他的家人们。
好多次,我都一遍遍问母亲,我家该是啥成份?她总是迟疑着把想说的话吞了下肚,我纠缠着她才说,你爸是党的干部,别人问你成份时,你就说革命干部嘛。我高兴了,因为革命二字说明我家该是受尊敬的。那时,好些像我家一样的人,都很得意地把革干当作骄傲的资本能说出口的成份。可是有一天,我刚上街玩耍,就撞见了那个军大衣叔叔。他是我爸单位的,过去一见我就很热情地来拉我的手,从兜里把水果糖呀的塞进我手心。有时,还拉着我去电影院看电影,他只买一张票,我就躲在他大大的军棉衣内,混进影院。可这天,他一见我就很高兴地拉着我的手,说引你去看一场好看的戏。我还问啥戏,精不精彩?他一脸的得意,笑着说,精彩极了。
他把我拉到我爸的单位,就是刚建好不久的农牧大楼。我一进那个一圈楼房围成的大院,就看见到处帖着的大标语和大字报,全写着带大红叉的我爸的名字。他拉着我进了一个小会堂,里面正在开批斗会,我一进去就看见爸跪在一张高凳子上,戴着高高的纸帽,脖子上压着大大的木牌子,上面的字我还认识一些:地主阶级的孝子贤孙,隐藏最深的走资派。在大群人怒吼的口号声里,我背脊一下像让人塞了寒冰似的僵硬了,腿也软得迈不动了。那个带我进来的军大衣叔叔跳上桌子去,一边喊着什么,一边用手掌打我爸的脸。我看不下去了,又哭不出来,低低地埋着头跑了出去,好久好久都不敢把头抬起来。我终于知道活得卑微与可怜是怎么回事了。后来,我知道,在这个单位里,我爸只是个芝麻小官,算不了什么,他从这个运动一开始就在逃避,埋头做自己爱做的农业科技研究的事。可是能逃得掉么?父亲终于说了实话,我爷爷其实是资本家兼土地出租,就是地主。但他参加革命早,解放后,所有家产全交公了,爷爷死后,读川大的父亲一毕业就要求到边疆来了。
那天,父亲半夜才回来,头发也被人揪掉了一大圈,他不说话,躺在床上抽了一夜的烟,整个屋子都烟雾滚滚。母亲也伤心地一句话不说。第二天一早,有个军代表来找他,说是关外新龙有个农作物病虫害的调查队要他参加,因为他是那方面的专家。他二话不说就去了。那时,新龙还很偏僻,没通公路,得步行好多公里路去。后来,父亲才说,那是有人想保护他,因为他是州里少有的懂农作物病虫害防治又能写作的大学生,不想他被运动的混乱整死了。
说实话,这件事影响了我以后的性格,总是萎萎缩缩,自卑自弃,没有顶风冲刺的男子汉气。那以后,我见着祥娃儿,再不敢说伤害他自尊心的话了,我默默地看着他,心里说,我们也是同类的人。
康定城里也越来越乱了,到处都是大字报栏,画着大大的拳头,砸碎写着名字的小人儿的脑袋,有国内最大的走资派,也有我们州里县里最大的走资派。那些举着旗帜的人一队又一队走进一个个机关单位,撬开了那些办公室的锁,里面的一切都抄得乱七八糟,像一个又一个大垃圾场。记得我们街上的几个小娃娃,有小建明弟弟娃儿小弟娃儿,当然也有我,我们去造过反的那些办公大楼里捡东西,捡了好些公章和印泥,然后在墙壁上乱盖,觉得好玩极了。
我亲眼看见好大一群人撞开了安雀寺的大门,里面的喇嘛们早就逃回老家去了,他们进去就把泥菩萨铜佛像全砸碎了,把经书堆在院子里点火烧掉。那群人拉着装满砸碎的铜菩萨的架子车,高喊着让开让开,朝废品收购站拉去。他们那些堆成山样高的碎铜片全交给了废品收购站,不知道卖没卖成钱。我还亲眼看到,有一群北京来的红卫兵,想在康定掀起更大的革命风暴。先康定人还到东关去欢迎他们,安排他们住进了当时最好的州交际科。可是才几天,康定人就对他的傲慢暴怒了,把那些说着官话的男男女女围起来,把他们在交际科睡过的被盖全扔到百货大楼二楼的平台上展览,说啥北京来的革命造反团,全是啥男女睡觉团。看看他们都干了些什么吧!除了男女睡一床,就是想把我们交际科的东西偷走,简直是一群男盗女娼团。康定人把那群大北京来的人羞辱得埋着头坐在百货大楼地上,脸白得像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对我们闲得无聊的康定娃娃来说,那些日子天天都有热闹看,天天又无聊得浑身发痒。我们在长长的大字报栏后追逐逮猫,后又在大字报栏后掏洞,把自制的弹枪和弹弓对着在大字报前观望的人射击,打了就跑,说是在地道战,打一个地方换一个地方,各自为战。我们兴奋着也迷茫着,轻松着也重压着。折多河水就在身旁流淌,而我们最不敢想的就是明天。
谁知道明天又是怎么样的呢?
突然有一天早晨,康定全城戒严了。街口巷尾站满了荷枪实弹的军人,一批批穿人保组服装的人(那时公检法砸烂后,新成立的专政机构就叫人保组),敲开一家家的门,开始搜查抓人了,好些在热闹场面里火着的人抓进了北三巷里的一迥寺(看守所)。我们小院子的门也让人砸开了,不是人保组的人,是一大群样子很凶的人,把靠街的那家人的门砸烂了,冲进去把睡在床上的新婚不久的两口子抓了起来。不知是谁揭发的,这个姓沈的男人挂在墙上的主席像是歪嘴的,还有他在街头画的版报上的主席去安源的样子全是丑画了,竟敢把领袖画成个小矮子,大裤角,光脚板。他挣扎着哭闹着,光着身子,只穿了个大裤衩。让一个大个子提起来,扛在肩膀上像扛一头刚褪了毛的猪,扛到了一迥寺。他一年后才回来,回来时正遇到他的女人生孩子。记得,有天半夜里,他与老婆和奶娃子正睡在梦里,有个人翻窗进了他的家里。男人醒了,大叫抓强盗。我们全院子的人都惊醒了,也跑来堵着门抓强盗。可翻进窗户的那个人跳上窗台子,对吓得缩在床角的女人和婴儿说,别伤着我的儿子了,就跳窗跑了。之后,院子里的大人们说了好久的闲话,都在说这个娃娃来历不明,哪有男人坐了一年多的牢,娃娃才生下来的。
那个冬天很冷,细细的雪粉天天都在狂风里翻卷,冷得伸出舌头都会冻得梆硬。就在那个寒冷的早晨,后院坝的李姆姆敲开了我家的门,痛哭不止地对我母亲说,她的大儿子,就是那个最早带我们娃娃们革命的大毛出事了。我母亲问她啥事,她不说,只是哭。母亲送她回了家,才知道昨夜有好些人闯进他家里来抓捕大毛,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
两天后,有人在靠州委大门不远的垃圾箱里发现了大毛的尸体,他蜷缩在里面,头发与眉毛都结着冰,人早就冻僵硬了。小巷子里都在传说,他是在躲避抓捕他的人,又不敢回家,就找个避风的地方躲藏着,钻进了这个垃圾箱。
在那些寒冷的,石头与冰冻在一起抠也抠不出来的日子里,活着的康定人踩着溜滑的冰去水井子挑水,去水桥子买豆腐,在小小的肉店卖生了绿毛的冻肉,活得艰难又顽强……
康人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