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我的狗出去遛过五次之后，我就发现一个问题：它不在外头撒尿。不撒尿当然也就不拉屎。而且它也不闻别的狗的屁股，不刨坑，顶多冲着人叫两声，然后被我强行拉走。

别人的狗都是带出去就学会在外面排泄的。所以我搞不清楚是什么原因。每次遛完回家，它下一秒就撒尿，有几次因为憋尿来不及撒在进门的垫子上。撒完尿它整个身体都舒展了，可以专心致志地翻垃圾桶，把烂桃核衔在嘴里，叼着我的拖鞋冲来冲去。

它应该不到五个月，所以对外面的一切都很好奇。说“应该不到”，是因为我在宠物店买它的时候，老板说它两个半月大，当时它试图咬我的手指头，用右蹄子不停踹我。所以我犹豫了一下，老板把他抱回到笼子里之后，它开始咬另一只母博美的尾巴。虽然它攻击性极强，但它是这儿四十多只狗里最漂亮的一只。它的毛蓬松起来美得难以形容，在飘着浓重狗骚味和狗屎味的空气里飘飘欲仙，让我想到一个吹风机的广告，一只狗吹完毛像被静电打过似的，每根毛都支棱着，仿佛在真空里漫步。我神使鬼差、不受控制地出示了手机支付宝。

我经常怀疑人们养狗的目的是不是真的爱狗，我就不是。年上半年我出门的次数屈指可数，和疫情有关系，但主要还是懒，为了把自己从床上弄出去，为了把腰间的赘肉消灭掉，为了稍微消耗一下化妆品不至于过期扔掉，我选择买一只狗。我觉得这个脑回路不算清奇，因为毕竟狗是要遛的，这意味着我必须出门，也就意味着能适当消耗脂肪，以及有益身体健康。

事实情况是两个半月大的狗不但不能遛，硬遛还可能会要它的命，因为疫苗没有打全。在接下来的两个月，它先是急性肠胃炎、然后是犬窝咳，每天早上七点我带他医院打针、配药，回来给他准备狗粮，再上班。持续了一个月之后我也病了。我吃着我给他买的阿莫西林，治疗急性中耳炎；我吃着我给它买的止咳糖浆，治疗慢性咽炎合并支气管炎；我甚至开始吃我给他买的鸡蛋，补充蛋白质。我发现我病得跟一只狗一样，提前体会到了拥有一个孩子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医院，我看到一个女孩抱着一只狗。浅黄色，脸上的毛掉光了，身上的毛稀稀拉拉的，像个用了两年的鸡毛掸子。她说她那只也是博美，六个半月大。我突然明白当我能遛狗的时候，他就到了“猴子期”，就是从幼犬长成成年犬的换毛阶段。你可以把这个阶段想象成人的青春期，青春痘泛滥，皮肤粗糙，声带嘶哑，食欲旺盛。总之你不喜欢的一切都会出现在你身上，悲催的是你的自我意识开始觉醒，发现自己又蠢又丑。

狗不会。我的狗不会。它从每天不吃饭突然变成每天暴风吸入狗粮。吃完它就喘着粗气到处咬玩具，啃墙皮，对着桌子腿做不可描述之事。它的毛开始逐渐脱落，而且很奇怪地只是脸上的毛掉光了，嘴巴夸张地凸出来，鼻子从浅灰变成了深灰，大小眼更明显了。它的弹跳能力变得有点恐怖。刚到家的时候它连自动喂水器都够不到，现在它的后腿肌肉异常发达，可以轻易弄翻垃圾桶，咬开二层书柜的木把手，把一个重达一斤的不倒翁从卧室拖到客厅无情凌虐。

每次出去它都激动得浑身发抖，咬着绳子满地打滚，因为这意味着有更多的东西可以啃了。它的鼻子可以攻城略地、吸风饮露了。重要的不是风，是风力带来的其他狗的气息。可能是危险的气息，可能是爱情的气息。

大部分都是危险的。对于一只小公狗来说，它的一生注定将迎接因为性别而导致的斗争和威胁。不过因为它现在实在是太小，只比我的脚大一点点，所以像金毛，哈士奇、拉布拉多这种大狗根本不屑于理他。而像吉娃娃、斗牛、八哥这种小型犬见了他就像是猫见了老鼠，两眼放光，隔着一条街就开始狂吠。我遇见一只最夸张的狗，当时它坐在一辆底盘很高的灰色吉普车里，整个头伸出窗外对着我的狗一路狂嗷，那个嚣张的劲头堪称狗界法拉利。

可想而知我的狗是什么反应。除了怂就是怂。它甚至没有直视对方的勇气，当然我也没有，我们俩都夹着尾巴装着没事人一路小跑回家。可能是这几次出去的阴影，它现在见了什么狗都远远绕开，间隔二十米就迟疑不前，哪怕是只仪态万千，楚楚动人的小泰迪。

说到泰迪，北京大有趋势取代原产地法国成为新兴产地的可能性。如果你仔细观察，会发现北京的大街小巷里泰迪就像是雨后春笋一样冒出来，十只狗里八只是泰迪。

泰迪对于中老年人来说是非常适合的选择：体型小，性格温顺，聪明，不掉毛。我在路上遇到的泰迪没有一只是爱挑衅的。他们迈着小碎步紧紧跟随主人，激动起来顶多弹簧一样到处蹦跶，绝不惹是生非。有一次我在路上遇到一只棕色泰迪，就是那种非常大众化的泰迪，它迈着优雅的小碎步，卷成球状的尾巴小幅快速摆动，冲着我的狗表示友好，让我真正明白了仪态对于任何生物的第一印象有多重要。

而我的狗呢？它对着一只美丽的小泰迪毫无反应。

所以如果我的狗以后可能获得爱情的话，对方也只有可能是只泰迪，那还得是在对方特别主动的情况下。不过据我观察，泰迪对它更是不屑一顾，毫无兴趣，可能因为它太小，还没有散发出雄性魅力，总之，从目前来看它自由恋爱的可能性几乎为零。

养狗是检测你脾气耐心如何的试金石。其中揭示出的真相会让你大吃一惊。以前我觉得我的脾气好得像是北京秋天的天气，结果发现雷暴接连不断，毫无预警。第一次它把尿垫撕碎成几百条毛絮，在果皮、汤汁、零食袋当中怡然自得地摇尾巴的时候我怒不可遏，把它痛打一顿；第二次它咬断了我的电脑电线、手机电线、狗笼子下面的塑料搁板和几个喂葡萄糖的注射器，在我低头收拾的时候，它五秒钟就报销掉了一个狗背带，我又一次把他暴揍一顿。揍完我惊恐地意识到如果有个人站在旁边把这一切拍下来，完全就是一场伦理悲剧，主人公已经精神失控，产生幻觉，不惜一切要让自己原本平静安宁的生活回复原样，而罪魁祸首只是一只五个月大的小狗。这符合伦理片的逻辑，悲剧的起源通常都是非常小的事，比如横穿公路的猪啊碰到飞机的鸟啊什么的。

所以我迅速冷静下来。也可能是假装冷静下来。因为它的记忆比鱼还短，打完过一夜到了第二天照旧，撕尿垫、吃塑料、咬一切已经成为一种dailyroutine，养过狗的人安慰我，说小狗都是这样，因为正在长牙，疼痛难忍，必须要通过咬东西缓解疼痛。当然我被说服不再生气的主要原因不是这个，而是我发起火来的样子把我自己也吓到了。狗，打开人类黑暗面的一把钥匙。而我也开始明白为什么人可以最大限度地容忍自己的小孩，除了母爱父爱这种废话，可能也是因为无法容忍自己在清醒地状况下逐渐失控吧。

忘了介绍一下，我的狗叫洪仔。洪水猛兽的洪。